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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陵郡侯走得匆匆,下值后经过坊门就听见有人在议论,说看见辛家往郡侯府后门上运东西,“起先是好几个包袱,后来见人押出个女郎来,一路拖拖拽拽送进了边门。”武陵郡侯听在耳里,心头忽地悬起来,隐约觉得要出事了。到家后一问,才知道确有其事,辛家来的人已经送到老夫人面前,老夫人正在盘问。关于自己的母亲,对于武陵郡侯来说是家中最权威,甚至比父亲在世时,还要令他畏惧几分。尤其现在大历建国,郡侯府真正的皇亲国戚是她,连自己这爵位,也是看在她与亡父的份上,朝廷才赏赐的。辛家这通作为,恐怕早就把母亲气坏了,他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母亲寝楼前,远远看见母亲常用作纳凉的亭台上半垂着竹帘,竹帘底下透出好几个身影。他不敢耽搁,顺着台阶进了厅内,打眼一看便见果儿垂首站在那里。听见脚步声,忙回头看,见到他顿如见了救星一样,既惊且喜地唤了声郎君。他唇间嗫嚅了下,那句“卿卿”险些脱口而出,但见母亲冷冷看着自己,只好又憋了回去。稳住心神走上前,向上座的母亲叉手行了个礼,再望向果儿,见她脸上带着伤,就知道她受了莫大的委屈。一霎满心怜悯,男人维护爱人的劲头一旦兴起,总得拿出些担当来,便对母亲道:“阿娘,一切先放一旁,我看她身上有伤,还是找个医官来看一看吧。”可惜缓兵之计不管用,陈国夫人冷冷道:“这点伤,死不了。当初你阿耶身上扎了两箭,还策马三十里赶去与大军汇合,如今她不过吃了几记耳光,也站在这里好半晌,难道见了你,就要倒下了?”这话说完,正准备酝酿晕倒的果儿,不得不取消了计划。武陵郡侯没有办法,两下里对望,果儿泪眼婆娑,轻轻抽泣道:“郎君,小娘子容不下我......我在西明寺遇见了大娘子......”零零散散的几句话,武陵郡侯明白了,陈国夫人也明白了。“原来这事还被辛家大娘子知道了。陈国夫人哼笑起来,“你们可真会替我找事,不知道那辛家如今和东宫连了姻吗?人人巴结都来不及,大郎,你也巴结,巴结上了她家的婢女,真是干得漂亮!”武陵郡侯红了脸,他母亲说话一向如此,从来不留半分情面,即便当着满屋子仆妇的面,也是一样。平常如此就罢了,但在果儿面前,他还是要维护尊严的,略沉默了下道:“这件事,就算是儿做错了,如今人既然送来了,就请阿娘从长计议吧。”“从长计议什么?“陈国夫人道,“人家送你个婢女,你就欢天喜地笑纳了,堂堂的郡侯,原来只配与人家的婢女纠缠,你不嫌丢人,我还嫌丢人。你看看......陈国夫人抬起手,指了指果儿的面门,“打得这个模样送进来,这是在打她吗,分明是在打你,打我们郡侯府的脸,你看不出来吗?我问你们,你们究竟做了什么,惹得人家如此恼恨。今日给我老老实实地交代清楚,否则这个结解不开,郡侯府就要与辛家结一辈子的梁子......大郎,你知道其中利害吗?知道将来,你会处于何等险困的境地吗?武陵郡侯哪能不知道,其实这件事若能像果儿计划的那样一直捂着,也不会坏到哪里去,只是没想到刚才会面之后,她在西明寺遇见了辛家大娘子。辛大娘子许了两朝太子,怕是不简单,倘或把一切都逼问了出来,那么后果确实严重,辛家没有直接登门质问,已经是顾全脸面的了。他看看果儿,心里知道先前的筹谋说不出口,犹豫了半晌才含糊道:“阿娘别问了,我与辛二娘子没有婚约,这件事,用不着给她什么交代。”陈国夫人被他的一根筋气到了,转头对身边的仆妇道:“你们瞧,你们的阿郎就长了这样一颗脑袋。”说完又望向他,“你是不用给人家交代,人家还宽宏大量,把人给你送来了,另附上了身契。如今这贼婢是你的人了,大郎,你该欢喜了是么?可以不顾廉耻,正大光明地抬举她了,是么?”越是这么问,就越知道这事成不了,武陵郡侯先前豁出脸面把人留住的勇气,忽然消磨了大半。他看看梨花带雨的果儿,又看看上座的母亲,想了想,终于做出了自以为最大牺牲的妥协,“儿把她带到别处去安置......”“混账!”陈国夫人拍案道,你还打算堂皇地养起外室来,嫌脸丢得不够,想毁了自己的一辈子?如今长安和东都的女郎们,个个主意大得很,只要听说男子有宠婢、有外室,就不会与你缔结婚姻,难道你打算让这贼婢成为你的正室夫人?我劝你,赶紧打消了念头,给我上辛家负荆请罪去。他家二娘子既然心悦你,说不定还有补救的机会,反正已经没脸了,索性一客不烦二主,好好低头认个错,置办上重重的聘礼,把亲事定下。”可他们的谋划,只怕早就把辛家得罪彻底了。他不敢让母亲知道内情,更不会上辛家自取其辱。果儿惨然望着他,“郎君,你不能去......”招来了仆妇的呵斥:“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!要是再敢插嘴,就把你的嘴堵起来。吓得果儿一激灵,再不敢多言了。武陵郡侯也沉下心来,对母亲道:“阿娘,辛家我是绝不会去的,得罪了他们,大不了日后永不来往就是了。”陈国夫人听后,愈发对他感到失望。亡夫留下的几个儿子里,他的资质最是平庸,仗着是嫡长,才坐上今天的位置。他没什么远见,且也不懂筹谋,即便你为他操碎了心,他还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。气不打一处来,陈国夫人缓缓点头,“好好好......好得很。今日不与辛家来往,将来不与朝堂上的皇帝来往,看来我们韩家出了个痴情种,要为个妇人,与全天下为敌了。”这话对一个有爵在身的人来说,无疑是一记重锤,狠狠砸在了脑门上。武陵郡侯成了困兽,冲口道:“阿娘,那你要儿怎么办?果儿被她们欺辱成这样,她犯了什么错?不过是喜欢儿罢了!”他冲着母亲抬高了嗓门,还是生平第一遭。陈国夫人显然没想到,惊讶过后反倒冷静下来,仍试着游说他:“你若是个贩夫走卒,她还能看得上你吗?正因辛二娘子对你有意,你才成了第一个她能接近的高官,今日是你,明日换成张三李四,她必定也是这样打算。儿啊,这种伎俩你不曾见过,我却见得多了,踩着主人的肩一步步爬上高位,最后取而代之,不正是这些下作人的算盘吗。你听阿娘的,这件事我来处置,人不宜留在长安,须得远远送出去。你若是愿意去辛家赔罪,那是最好,若不愿意,我来出面周全。这长安说大大,说小也小,辛家家主升任了右相,你们同朝为官,抬头不见低头见,若因一个婢女起了嫌隙,大大地不上算。”果儿一听,忍不住惊恐嚎哭起来:“郎君,夫人要将我卖给胡商,卖到波斯去,你救救我吧。”陈国夫人见她这样愈发恼火,更确定这是个祸害,在辛家时夺主人所好,要是留在侯府,母子之情也会被她断送。结果她那好大儿,是个头脑简单的糊涂蛋,被她这么一呼喊,章法全没了,倔强道:“阿娘,我不会让你卖了果儿的。阿娘要是想处置她,连儿也一并处置了吧。”患难与共上了头,连自己都要感动了。武陵郡侯大有豁出去的意思,一把将果儿护进了怀里。陈国夫人脸上的肌肉因愤怒而抽搐,站起身,定眼看了儿子半晌,“大郎,你可是决定了,要留下这贱婢?”果儿紧紧攀附着武陵郡侯,像抓住了救命稻草。男人呢,这种时候责任心爆炸,他紧紧手臂以示安抚,然后对母亲说是,儿要留下她,请母亲成全。”缓缓长出一口气,陈国夫人重新坐了下来,“还好,我不止你一个儿子。这郡侯的爵位,是你父亲拿命换来的,不是你的功绩,传给哪个儿子都一样。你一定要留下她,那就留下吧,但我事先同你说明白,家中爵位一辈辈往下传,绝不能传到婢生子的手上。”顿了顿又问,“你的心意还是不变,是吗?”武陵郡侯也在赌,他赌母亲不会真的因为这件事,就放弃他这个儿子。略挣扎了下说是,“儿的心意不变,定要和果儿长相厮守。”陈国夫人说好,“我成全你们,但今日起,你不是我韩家的子孙,所做的一切,也不和我们韩家相干。韩煜,我会入大内面见圣上和皇后殿下,呈禀你不孝不悌,忤逆父母,上疏免去你郡侯的爵位,改由二郎承袭。为了一个不入流的女子,弄丢自己的爵位,你好好想想,值不值得。亭中的众人面面相觑,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样地步。韩煜呢,倔脾气又上来了,负气道:“听凭阿娘安排。”果儿自然是感激又感动,心想自己没有看错人,也坚信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感情--天底下哪有斗得过子女的父母!她在等着,等陈国夫人妥协,哪怕不即刻给与名分,先收留下来,安排个住处也好。可谁知那位陈国夫人刚毅,二话不说便往外走,边走边吩咐身边人:“给我取诰命的袍服来。”韩煜愣住了,他茫然看着母亲去远,心里犹豫起来。边上的仆妇又在规劝:“阿郎,快向老夫人认个错吧,若是真闹到圣上面前,就无可挽回了。”可他站着没有挪步。母亲虽然威严,但一向溺爱他,他并不相信她真的会进宫,料准了她只是在吓唬他。于是横了心,像以前母子间赌气一样,带着果儿回了自己的寝楼,替她上了点药,甚至好生温存了一番。果儿偎在他怀里问:“郎君,老夫人不会真的面见圣上吧?”他说不会,“爵位是大事,岂是说变动就能变动的。”果儿松了口气,抬起胳膊勾住他的脖子,细声道:“我也没想到,一日之间竟会发生这么多事。早知这样就能和郎君在一起,我受些皮肉之苦也没什么关系。”说得韩煜心疼,赌咒立誓般安慰:“你放心,以后有我在,没人再敢伤害你。”这厢一对小儿女卿卿我我,把半辈子的柔情都用光了。那厢候在坊院对面的人,看着一辆马车从郡侯府出来,驶上了朱雀大街。跟了一程,亲眼目送车辇进了朱雀门,忙踅身返回待贤坊,把消息回禀了上去。这时居上正准备回行辕,听了顿下步子问:“看清车里坐的是什么人了吗?”家仆说没有,“不过马车装点得很精美,坐的必是女眷。”居安哗然,“难道郡侯老夫人面见圣上,请求赐婚?”顾夫人失笑:“让圣上给婢女赐婚?那位国夫人怕不是脑子受了潮。”反正一时半刻等不来消息,眼看天色要晚,第一遍暮鼓已经敲过了,居上不得不赶回行辕,以图下次买卖。大家把她送出大门,居安问:“阿姐明日还回来吗?万一有新消息,大家一起高兴呀。”居上道:“等晚间见了太子殿下,我再试着告一日假。”说起来好可悲,简直像收监一样,如今行动都受限制,可惜了往日活蹦乱跳的居上。杨夫人亲自把她送进了马车,仔细叮嘱着:“万一太子不答应,也不要起争执,有了消息,我让你阿妹给你传信。”居上说好,挥手和大家道别,路上遇见了乘着夕阳晚归的父亲,立刻打起帘子,大唤了声“阿耶”。辛道昭很意外,“你怎么回来了?”居上笑嘻嘻说:“我想家,回来看看阿耶和阿娘。”“是偷着跑回来的吗?”辛道昭忙道,“快回去,我先前看见太子殿下从嘉福门出来,算算时候,不多会儿就到新昌坊了,别让他逮个正着。”仿佛爷娘都知道她的臭德行,从来不觉得她办事靠谱,想也不想,就以为她没走正规途径。居上说:“阿耶别担心,我和殿下说定了的可话还没说完,就被辛道昭打断了,“人家都下值了,你还在外面乱晃?赶紧回去......”一迭摆手,“没什么要紧事,少回来。”啊,居上有点心酸,都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,自己还没嫁呢,阿耶就让她没事别回家了。药藤则安慰她:“阿郎向来刀子嘴豆腐心,过两日不见你,又要担心你。”“那我好不容易回来,又着急赶我走?”药藤想了想道:“可能是怕被你连累。”所以药藤是个插刀的高手,一般情况下非死即伤,居上颓然一崴,崴在了她肩头。浩大的鼓声,伴着落日逐渐席卷长安,震荡出一片盛世的恢弘景像。城池规整,道路经纬纵横,余晖之中有鸟群掠过半空,鼓声阵阵似有实形,拨转了那些细小黑影盘旋的方向。待贤坊在西市以南,新昌坊在东市以南,两个坊院位于一条贯穿东西的坊道上,中以朱雀大街作为分割。居上的马车穿过大街,再行一程就到行辕了,远远看见乐游原的景致,盘算着:“来了好几日,还不曾去原上逛过。等天气凉快些,我带你去看枫叶。”药藤说好,正想夸一夸原上引下的泉水清甜,忽然眼梢一瞥,瞥见了尾随马车的一队翊卫。忙推居上,“小娘子,太子殿下好像在后面。”居上闻言忙探出半个脑袋,愉快地招呼了一声,“郎君,这么巧?”勒马前行的凌溯抿着唇,没有说话。居上暗道做太子就要这么冷峻吗,路上碰面,打个招呼都不会。于是又探了探头,“我同你说,今日发生了好多事,你想不想听?”作为男人,那么爱听别人的闲事,显得很没有格调。太子毕竟是太子,对她的话并未表现半分兴趣,淡漠地看了她一眼“看来你是不想听啊......”居上见他不上钩,装模作样抱怨,“哎呀,今日好累啊,回去要早些睡觉。药藤,和厨上说,给我准备一碗蛤蜊羹,再要一碟芹齑,就行了。”药藤说是,“到家就让人给娘子备水,好好梳洗梳洗。”她们那里一唱一和,满以为会引发太子的好奇心,就等他厚着脸皮来打听,却没想到外面的嗓音飘过来,慢条斯理一击即中,“未时,武陵郡侯之母陈国夫人入大内,于含元殿面见了陛下。”石破天惊,自己所知的,其实在他面前好像完全不值一提啊。于是厚着脸皮打听的人变成了她,她扒着车窗,仰头看向并驾而行的人,“郎君,咱们来交换一下消息吧!你告诉我陈国夫人面见陛下做什么,我告诉你西明寺中那个‘辛家女郎’是谁,好不好?”凌溯不为所动,两眼直视前方,陈国夫人面见陛下的经过,我不知道,也不曾刻意打听。”这种托词没人会相信,居上道:“话说半截的人最不可爱,郎君不是这样的人。”说着讪笑,“今晚用罢了饭,我去你院子里坐坐,方便吗?”凌溯说不便,“孤男寡女,夜深人静,蚊虫又多......居上立刻表示别担心,“我可以自备艾草和雄黄,郎君要是嫌不够热闹,我还可以把院里侍奉的女史全带去,这样就不怕孤男寡女了。”凌溯大概觉得这种人难以捉摸,说到或许真的会做到,还是有些顾忌的。待不理她,又怕她在婢女面前下不来台,只好随意扔了句“回头再说”,一夹马腹,越过马车,昂扬地往前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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