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楔子（第1页）

苍茫华美！

大成朝中平八年，她终于登上了这京城最高的塔式城楼瞭望台。满足地吸了口气，眺望着暮色中的大成朝京城：如纱般流泻的夕阳自浓云中漏下几缕，给整个京城罩上了一层金缕薄纱，如同记忆中的她在《胡桃夹子》中穿过的仙女的舞裙，只消轻舞，便漫洒出点点星子。近处的酒肆、远些的大道和视线尽头的皇宫早早点起了灯，这薄雾中的星星点点又岂止一个华灯初上可以形容的呢。

彼时，有秋日沁透的爽风拂过，她茫然望着，小声唱出声来：“雨过白鹭州，留恋铜雀楼，斜阳染幽草，几度飞红，摇曳了江上远帆。回望灯初上，未语人先羞……”心中念念，细细算来，今日是她来大成朝的第700日，恐怕，终究是回不去了。

叔本华说：“一个人只有在独处时才能成为自己。”而她，来到这里两年了，从未有过如此轻松惬意的时刻。“一个人只有在独处时才是真正自由的。”为着这难得的自由，她摸索着荒凉粗砺的城墙，浅浅吟唱。既是回不去了，今后该怎么办呢？她一个女子，如何在这大成朝顺利活下去？沿着暸望塔四方的廊台缓缓走着，心底深藏着的那些歌随意切换着，由中文切到英文，最后变成janebirking呓语般的浅吟低唱。

这九层塔着实不一般，她曾听祖母说过，这瞭望塔是前朝的前朝最恢弘的建筑之一，代表着那位前朝与后世最负胜名的女子的耀目荣光，那是唯一进入《资治通鉴》中“帝王本纪”的女帝。遥想当年，那位女帝也曾一登瞭望台，睥睨天下。细细摸过，恢弘的瞭望台上尚存战争时火箭燃烧过的斑驳痕迹。在女帝被一场政变逼退之后，经历了太子当政又暴毙，如今已是女帝的另一位儿子当权了。而今大成朝局势诡谲莫辨，大案频发，今日便是为着一桩棘手的案子，父亲史云檀带着她来勘查现场。从一层走至九层，并未有任何发现，善于闻香的她也并未发现父亲提及嫌犯身上的牛乳香气。一个拐卖嫌犯，所拐小儿皆已五岁朝上，身上何来牛乳香气呢？

一位月白衣裙的少女，以一种不似年少烂漫的语调，低声哼唱着奇怪的辞藻，有他们能听懂的，还有异域话，这就是傅家兄弟走上瞭望台时见到的。那声音时断时续，若不是傅家兄弟都习武出身，练过屏息听音，还真听不清其中细致。

“哥，这女子好生奇怪，这瞭望塔是禁地，她也能来？莫不是女鬼吧？”傅昆顶着一幅刚过变声期的鸭子嗓问道。

“嗯，她唱的什么，确实古怪。”傅旻附和，示意噤声。

“这里已是顶层了，看来不在此处。这大海捞针一般，让咱们怎么找？”傅昆挑起丹凤眼，搜扫着四周。

方才的月上柳梢已换成了深蓝的暮色，隐没了史君媱的月白纱裙，只剩秋风瑟瑟。她回过头，忽见两抹隐在楼梯暗处的长长的影子，猛然一震，旋即反应过来，忙按住袖中的匕首，低唤：“何人？”

兄弟俩迅速交换眼神，此女酉时出现在瞭望塔上，又是“拐卖”嫌案犯人失踪之地，看来的确古怪。待看清对面女子形容，两人心里皆是一惊。女孩年纪很小，大约只有十二岁上下，然只一眼，已可见其天人之貌。若假以时日，必有神女之资，其象无双，其美无极。满京城里，并未听说有这样的女孩。

震惊片刻，傅昆挑眉：“你倒问我们，你这女娃，这般时辰了，竟然一个人在此，你又是何人？”

史君媱定神打量面前二人，见他们皆十几岁上下，皆长着一双凤目，皆着一身皂色箭袖。眼前的稍矮于另一个，面容清癯，眼神戏谑。再看另一个，倒是斯文有礼。两兄弟个头颇高，轮廓相似，又能来往于这暸望塔上，回想京城，除了大理寺少卿傅江的两位公子，又有谁此般？莫非这兄弟俩也是奔着这桩案子来的？

想至此，史君媱安静见礼，“我乃刑部员外郎史云檀之女，今日爹爹到此查案，我在这等候爹爹，在此见过两位傅家两位兄长。”

竟认出他们是傅家人？看来传闻果然不虚，听闻史大人很多案子竟是靠着小女儿破的。傅旻敏锐扫了一眼周围，敛衽斯文一礼，“原来是史大人千金，多有得罪，我们兄弟于此查案，见姑娘似在……唱歌……故而未语。可不知姑娘如何得知我们是傅家人？”

史君媱此刻已全然惊醒，恼自己竟以为只有自己在此，却不知唱了多久，竟全然被傅家兄弟全听了去。稍事镇定，开口道：“这有何难？见二位兄长相貌年纪，又在此查案，必是我爹爹常说起的傅大人的两位公子。”

傅昆越发好奇，“怪道人说史大人千金聪慧非常，今日一见果然如此。天愈发黑了，不知史大人在哪，我们兄弟送妹妹回去。”

“多谢你们，我带她回去便可。”不知何时，史云檀已侧立几人之后，许是查案需要，亦是一身皂色衣衫。

“史大人好，早就听闻史家妹妹聪慧异常，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。”傅旻抱拳。

史云檀按捺浑身的不悦，道：“小小一桩案子，竟惊动了傅大人，史某惶恐。请两位公子捎话给傅大人，待案犯捉拿归案之时，再押送至大理寺请傅大人复核。”

“哪里的话，父亲也是嘱咐我兄弟二人藉由此事历练一番，向史大人学习。如此就不扰史大人查案了，傅旻、傅昆告辞。”二人说着便要走，不想一震怪风袭来，伴随着一股呛人的气味，只刹那间，几人皆脚底酸软无力，嗖嗖几个人影闪出，影影绰绰围绕在瞭望台围栏之外。暮色浓重，三人皂色的衣衫已悄然被夜幕的浓黑吞没。待傅家兄弟与史云檀拔出剑来，史君媱已消失不见。

“媱儿！”史云檀蓦地变了脸色，提剑望向周围的深沉暮色。

早在黑影闪出之时，傅昆便已经瞥见月色下的那一把粉末，屏住气息只出不进，跟着那一抹月白的影子追了过去。不一时，史云檀与傅旻已反应过来，提气飞檐而下，亦追随着两个架着史君媱的黑影飞奔而去。

傅昆最快，在一射之地，已出剑缠上黑影，影影绰绰之间刀剑作响，连环不绝，刀剑相接之时竟擦出点点星火，铮铮作响。天地间一片肃杀，再无之前华灯初上之美。

史君媱亦吸入少许药粉，脑中混沌非常，被黑衣剑客掳着来到屋顶，不知对方用了什么招术，她竟发不出声音，耳畔风声拂过。待清醒几分后，不禁生了几分疑心，看起来这黑影似乎并非真想掳走她，否则为何她只拖着脚步等着那与傅昆交战的人，而不趁机会溜走。这里视野开阔，可见城门附近的僻静街道内，几团黑影战做一团，分不清彼此。恍然间，她手里被塞了一团锦布样的东西。

一柄刀抵在她腰间，剑客开口，竟是个女人：“听着，拿着此物，收好了，万万不可示人，我指的是任何人，不然你全家性命不保。切记，得空便到牛心巷的沧浪斋来。”于是她被胁迫着莫名点头，又听得一阵慌乱，似是傅昆已然打上屋顶，翻腾间冲着史君媱二人的方向来了。

黑衣女剑客似是完成任务，不再恋战，竟放开史君媱，堪堪与傅昆过起招来。两人打斗的力道颇大，史君媱此刻才算看清傅昆，小小年纪身手十分敏捷，凤眼冒出杀气，人道傅家兄弟功夫了得，果然不虚。傅昆一面还剑，一面朝屋檐飞奔而来，顾不得许多，跑动间一把揽住史君媱的腰，带入怀中。几个黑衣人就像说好了一般，刹那间一齐逃之夭夭。这一场掳人来得迅疾，去得莫名，傅昆心里疑窦丛生。他毫不客气，顺势把史君媱带入怀中，提气下了屋檐。

“你没事吧？”窥得周围无人，略凝神，傅昆无声松开手。

史君媱装作顾及着男女大防，也悄悄松开了方才死攥在他腰间的手，摸索着袖兜里那一方锦布，屏住剧烈的心跳，大口喘着气，低声道：“无、无事。”

不多时，史云檀与傅旻追了过来，见傅昆竟已救下史君媱，自是感激不尽。不顾身为长辈，连连抱拳，“多谢你！”

史云檀回到家便去了外书房分析案情，不想中元节的一场焰口，让城东的天师观成了案发现场，发生多起拐卖案件，据史云檀所知，光是报案的就有六家。今日，他跟随着一记线索，带着女儿特地重走上香路线，追踪凶手的特殊气味，不想在这暸望塔又险些丢了女儿。想想已是后背沁凉，尤其此事又受到大理寺的关注。

云水间的西居里，透进丝丝秋夜里凛冽的风，扑得君媱极为清醒。趁着换衣裳，她遣走了身边的丫鬟奶母，自袖口拿出一方素绉手帕，上面题道：“媱儿吾孙谨记，世间险恶，勿信于人，守口如瓶，莲花终有开。”落款为“沧浪斋主人”。

史君媱终于明白，这次她摊上事了，很大的事。怔忡了片刻，便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，丫头们也已经被她挡在门外够久了，忙脱去袄裙，忽听得叮铃铃的响动，这才看见腰间不知何时被人系上一串精致的莲花金铃，一串金铃拴在一个金铜小棍下，那根小棍由顶端渐次开着由小到大三朵金铜莲花。这一串东西极为精巧，缠绕在她月白的披帛之中，因而之前并未发出响动，此时却藉由她的动作沙沙作响。

“莲花”？史君媱终于支撑不住，瘫坐于床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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